步入而立之年的世界贸易组织（WTO）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世界上最大经济体美国所实施的一系列贸易举措使世贸组织和它所代表的多边贸易体系陷入困境。
“在过去六个月里，全球贸易体系因美国的单边行动而受到冲击，已有不少人宣布世界贸易组织的死亡。自至少上世纪80年代以来，这样的讣告就不断出现，但目前的动荡在速度和范围上前所未有，毫无疑问动摇了人们对开放和可预测贸易的信心。”世界贸易组织总干事恩戈齐·奥孔乔-伊维拉今年9月撰文写道。
10月7日，世贸组织发布的最新全球贸易展望报告显示，2025年全球货物贸易增长预期从8月预测的0.9%上调至2.4%。但受全球经济复苏乏力和美国关税政策等因素的影响，2026年的全球货物贸易增长预期则被大幅下调至0.5%，较8月预测的1.8%显著降低。
世界贸易组织副总干事张向晨今年9月在瑞士日内瓦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国际贸易在不确定性中表现出韧性。“尽管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国际供应链受到了破坏和冲击，甚至WTO的基本原则最惠国待遇也受到重大冲击，但大多数WTO成员还是愿意维护多边贸易体制的原则，所以才会有72%的贸易还在WTO的基本原则和框架下进行，才会有相对温和的增长。”
张向晨同时指出，技术的发展，特别是数字技术的发展，克服了很多连接性的困难。“与数字有关的服务呈现出爆炸性增长，而且未来会有更快的增长，这是未来的趋势。贸易的数字化会改变原有的贸易方式，使一些中小国家，特别是陆锁国，通过数字技术实现与外界的连接。”他说。世贸组织今年9月发布的2025年世界贸易报告显示，在有利政策的支持下，到2040年，人工智能（AI）有望通过提升生产率和降低贸易成本，使跨境商品和服务流动的价值增加近四成。
美国关税举措影响
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去年竞选期间曾表示，如果再次当选，他将对所有进口商品实施10%或20%的关税，并对所有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征收60%以上的关税。由于他宣称要加征的关税幅度如此之高，以至于有的出口商和经济学家一度认为这不过是他的竞选言论，并不会真正得到执行。
在特朗普的关税计划中，中国是首当其冲的目标。在第一个总统任期，特朗普先是对价值2500亿美元的中国产品征收25%的关税，后来又宣布对价值3000亿美元的产品加征10%的关税。时隔四年重返白宫之后，特朗普分别在2月和3月两次对中国产品加征10%的关税。4月2日，特朗普援引《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宣布美国进入紧急状态，实施名为“解放日”的所谓“对等关税”计划，中国在其中面临的税率为34%。此后美国对华加征的关税不断升级，一度高达145%。
与第一个任期的关税政策不同的是，特朗普第二个总统任期针对的不仅仅是中国。在今年4月公布的“对等关税”中，美国的关税目标覆盖了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其中既包括美国的盟友英国、欧盟和日本，也包括世界上的贫困国家，如莱索托、柬埔寨、老挝、孟加拉国等。
美国的一系列单边关税举措使得多边贸易体系受到极大冲击。通过对世贸组织成员征收不同的关税，特朗普动摇了世贸组织的基石——最惠国原则。根据世贸组织最惠国待遇原则，在世贸组织成员之间进行的贸易中，所有成员都应该获得与最优惠条款相同的待遇，不能歧视贸易伙伴。
有分析认为，美国实施“对等关税”意味着它退出了二战后形成的全球自由贸易体制，转而构建“美国优先”的新贸易体系。
美国的关税政策导致全球贸易前景严重恶化。“对等关税”出炉之后，世贸组织在今年4月的贸易预测报告中曾预计，2025年全球货物贸易将下降0.2%。由于美国进口商为规避高关税提前扩大进口和全球宏观经济前景的改善，世贸组织在今年8月和10月的预测中才将2025年贸易增长预期分别上调至0.9%和2.4%。但受关税措施的影响，2026年的全球货物贸易增长预期则从4月预测的2.5%下调至8月预测的1.8%，并在10月的预测中进一步下滑至0.5%。
日内瓦贸易平台执行董事、澳大利亚前贸易谈判代表德米特里·格罗祖宾斯基对《财经》表示，可以从两方面看待特朗普关税。悲观角度是，原本存在一系列规则和协议，但现在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认为，这些规则对它不起作用，不再遵守承诺。“就像在足球场上踢球，最厉害的球员决定可以用手接球，却没人阻止他，这会让人们失去对足球规则的信念。但如果从乐观角度看，这可以提醒每个人，为什么规则的可预测性如此重要。”格罗祖宾斯基说。
9月18日，一场“没有美国的世贸组织”讨论成为世贸组织年度公共论坛最受关注的环节之一，到场观众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场地座椅所能容纳的范围，不少人只能站着听完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讨论。
世界贸易组织上诉机构创始法官、前主席詹姆斯·巴克斯在开场发言中表示，美国以国家安全为由实施的这些关税举措实属荒唐可笑，特朗普政府的行为几乎违背了美国在世贸组织的所有义务。
在特朗普宣布一系列关税政策之后，中国、加拿大和巴西将美国的关税举措诉至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巴克斯指出，面对美国的行为，只有一小部分国家拒绝屈服，而像英国、欧盟这些本来应该抵抗美国加征关税行为的成员却屈服了。巴克斯进一步表示，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是在美国支持下创造的成就，但如今的美国弃之如敝屣，大部分世贸组织成员却坐视这一切发生。“要么使用它，要么失去它。如果世贸组织成员不捍卫它们的权利，捍卫国际法治，我们就会彻底失去它。”巴克斯说。
今年2月1日，美方宣布对中国输美商品加征10%关税。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2月4日表示，美方对中方输美产品加征关税，严重违反世贸组织规则，性质恶劣，是典型的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做法。中方为捍卫自身合法权益，已将美征税措施诉至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3月3日，美方宣布在原来基础上对中国产品再次加征10%关税，中方随后在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下起诉美方最新关税措施。
今年4月，在特朗普宣布对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贸易伙伴征收“对等关税”后，中方再次将美方做法诉至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当时表示，美方征收所谓“对等关税”，严重违反世贸组织规则，严重损害世贸组织成员正当合法权益，严重破坏以规则为基础的多边贸易体制和国际经贸秩序，是典型的单边霸凌做法，危害全球经贸秩序稳定。
与此同时，中美也就关税等问题展开双边贸易谈判，自今年5月以来已经在日内瓦、伦敦、斯德哥尔摩、马德里和吉隆坡举行了五轮谈判。目前，美国对中国保留了30%的额外关税，中国则保留了对美国商品征收的10%额外关税。
在美国对中国产品加征关税之后，欧盟方面曾担心，一旦中国商品被挡在美国关税高墙之外，将涌向欧洲市场。今年9月在世贸组织公共论坛期间，一场主题为“当前贸易动荡局势下的全球贸易再调整”的研讨会就美国关税措施对多边贸易体制和世贸成员间贸易的影响展开了讨论。
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讲席教授鞠建东指出，美国单边关税措施导致中国贸易大幅转移至其他成员的论调站不住脚，例如中国对欧盟增加的贸易出口仅占中国出口额的1.87%。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学院（IMD）教授西蒙·埃弗奈特也表示，今年前八个月中国出口同比增长超过5.8%，但同期并无迹象表明中国对美国减少的出口大规模转移至欧盟或其他发达成员。尽管中国对部分发展中成员出口增加，但其原因主要来自中国自身的出口优势而非贸易转移。
争端解决机制待复兴
争端解决、多边贸易谈判和贸易政策监督是世贸组织的三大支柱，其中争端解决机制更被誉为世贸组织“皇冠上的明珠”。由于美国持续阻挠上诉机构新法官的遴选程序，上诉机构从2019年开始陷入停摆，导致争端解决机制难以发挥作用。作为负责审理上诉案件的常设机构，上诉机构是争端解决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
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学院教授埃弗奈特对《财经》表示，美国正在使世贸组织和多边贸易体系受到压制。“美国如今想要的世贸组织是没有争端解决机制，不会阻碍其单边行动。对于喜欢这个系统的人而言，这是一种倒退，但这个系统的主要设计者之一已经决定让它不要再服务于本来的目的。”埃弗奈特说。
世贸组织的争端解决程序包括四个环节：磋商、专家组审议、上诉、裁决的执行监督。存在争端的世贸组织成员之间先进行磋商，磋商未果则可请求设立专家组。专家组在经过审议之后将提出报告，对专家组裁判不满的一方可以提出上诉。
上诉环节由七名法官组成的上诉机构受理，每个案件需要三人审理。上诉机构的成员任期四年，可连任一次。从2017年起，美国以“越权裁决”“审理超期”等理由开始阻止任命新的上诉机构成员，最终导致上诉机构从2019年12月起因为缺乏足够法官而无法继续履行职能。
伊维拉对《财经》表示，尽管上诉机构自2019年以来无法继续正常运转，但世贸组织的争端解决机制并没有瘫痪，仍在运作，目前还有16起案件的磋商工作在进行中。
另一方面，为保证专家组报告继续能够被提起上诉，中国、欧盟和其他十多个世贸组织成员于2020年3月联合发表部长声明，决定在世贸组织建立多方临时上诉仲裁安排（MPIA）。作为上诉机构的临时性替代机制，MPIA如今已有57个成员，覆盖全球57.6%的贸易额。
张向晨表示，在没有上诉机构的情况下，有些世贸组织成员放弃了上诉，接受专家组的裁决；多方临时上诉仲裁安排虽然与原来的上诉机构有所区别，但仍处于WTO法律框架下，运转得很好，解决了一些重要争端。
在筹备多方临时上诉仲裁安排时，张向晨担任的是中国驻世贸组织代表团大使，当时提议发起这一机制的欧盟第一个找的合作成员就是中国。张向晨强调，MPIA是临时性的机制，最终的目标仍是希望恢复上诉机构。他也坦言，从现在国际形势的演变来看，要迅速恢复上诉机构并不现实。“我们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恢复，也不知道关于争端解决机制改革能够进展到什么程度。对于MPIA成员来说，维持它的良好运转是一个很好的策略。”
世贸组织改革前景
“世贸组织正面临严峻挑战，需要作出调整。如果缺乏实质性改革，全球贸易体系的长期稳定性和可预见性将面临风险。”英国商业贸易大臣彼得·凯尔今年9月在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在凯尔9月访问中国期间，中国与英国决定成立世贸组织联合工作组，讨论补贴、环保产品与服务以及体制改革等挑战。
改革将是世贸组织未来几年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尽管改革已是共识，但如何对世贸组织进行改革仍存在不同声音。世贸组织总干事伊维拉指出，成员之间需要首先达成共识：到底有哪些关键问题需要改革？它们最不满的地方在哪里？她举例说，一些发展中国家抱怨没能更好地融入世界贸易体系，希望在世界贸易中获得更大份额，提高收入，呼吁有更多实现工业化的空间；一些发达国家成员则认为有的成员存在不公平做法，缺乏透明度和公平竞争的环境，没有充分报告补贴和其他事项。
今年6月，世贸组织总理事会任命挪威驻世贸组织大使彼得·奥尔伯格担任世贸组织改革协调人，负责梳理关键的改革领域。
据张向晨介绍，奥尔伯格领导着一个非正式的讨论进程，根据这些讨论确定了未来WTO改革的三个方向：一是与WTO职能相关，比如争端解决机制和协商一致决策机制的改革；第二类是平等竞争的问题，涉及一些结构性政策，如补贴、国有企业、产业政策，以及发展中国家关心的特殊和差别待遇；第三类问题涉及未来发展，比如环境和气候变化的应对、绿色经济的发展、包容性发展、女性和青年的参与、中小企业的发展、数字化转型等。
“下一步重要的是在MC14（第14届部长级会议），部长们能够坐下来就这些问题进行有意义的、坦诚的政策对话。”张向晨说。
部长级会议是世贸组织的最高决策机构，负责推动重点议题谈判取得进展，审议世贸组织日常工作，并规划多边贸易体制未来发展方向。部长级会议每两年召开一次，2026年将在非洲国家喀麦隆举行，这次会议被认为是世贸组织改革的重要期限。伊维拉今年5月表示，如果世贸组织要保持其重要性，成员需要就一揽子“深入彻底”的改革提案达成一致，以供明年3月的部长级会议审议。
决策机制是世贸组织改革讨论中的一个焦点。目前世贸组织的决策基于协商一致，这意味着所有决定和协议都必须经过全体166个成员的同意才能生效，任何一个成员都有一票否决权。“最小成员与最大成员拥有相同的权力，世界上没有其他组织是这样的，我对此感到自豪。问题在于，这有时会阻止决策，因为它赋予每个成员否决权。”伊维拉说。
罗拉·阿沃兰提-埃库戈是尼日利亚一家公司Afriborder的首席执行官。她对《财经》表示，世贸组织的决策步伐因为协商一致原则有些缓慢，如果要对此进行改革，也许可以对一些相似的经济体进行分组，选出代表。“当需要做出决定时，不必等待每个成员的表决，但同时每个成员都得到了代表。”她强调，世贸组织的改革必须是公平和包容的，必须认识到不同国家处在不同阶段，要让每个世贸组织成员都能得到代表，问题在于它们如何得到代表。
张向晨指出，协商一致作为民主性原则，使中小成员在重要的国际组织中拥有发言权，这是协商一致的重要性。但是重要并不意味着原封不动，因为现状难以持续，决策的缓慢冗长以及个别成员的阻挠使得协议不能够达成或实施，都是问题所在。
自1995年成立30年来，除了《贸易便利化协定》和《渔业补贴协定》这两个主要的多边协议，世贸组织在达成多边协议方面进展迟缓。2023年7月，世贸组织成员完成了对《投资便利化协定》的文本谈判。但此后将其纳入世贸组织法律框架的努力受到印度、南非、土耳其等国的反对。伊维拉指出，少数国家的阻挠让其他国家无法更好地吸引投资，这并不公平。
诸边协议将是一种尝试。作为新的国际规则谈判方式，它不需要获得所有成员的授权再开始谈判，而是可以由部分成员先启动，通过谈判达成协议，暂时没有准备好的成员可以选择以后加入或者不加入。
中国的角色
对于世贸组织面临的挑战，张向晨表示，要对世贸组织30年或者更长的多边贸易体制七八十年历史进行反思，对现在危机的深层问题形成共同认识，也就是对于全球化发展的不平衡性形成共同认识，要解决世贸组织所面临的根本问题——领导力问题和凝聚力问题。
“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完成了从WTO规则的执行者到重塑者的身份转变，在某些领域正发挥引领者的作用。”张向晨说。
当地时间9月23日，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强在纽约出席第80届联合国大会相关活动时宣布，在世贸组织当前和未来谈判中，中国将不再寻求新的特殊和差别待遇。伊维拉称赞中国在这一问题上发挥的领导作用，表示中国的决定体现了对更平衡、更公平的全球贸易体系的承诺，为世贸组织改革发出了有力的支持信号。
美国一直抱怨太多世贸组织成员自我认定为发展中国家，从而享受特殊和差别待遇。在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他曾指示美国贸易代表使用一切可用手段确保世贸组织对发展中国家地位进行改革。
中国商务部国际贸易谈判代表兼副部长李成钢表示，当前以规则为基础的多边贸易体制面临严峻挑战，霸权主义、单边主义、保护主义甚嚣尘上，国际社会对维护多边贸易体制的呼声更加强烈，对世贸组织发挥更积极作用的期待日益上升。在此背景下，中方宣布在世贸组织当前和未来谈判中不寻求新的特殊和差别待遇，进一步彰显了中方以实际行动支持多边贸易体制的坚定立场和大国担当。
但这一决定并不改变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的地位，也不改变中国在世贸组织中作为发展中国家的身份。张向晨说，这符合世贸组织的规则，因为在世贸组织，发展中国家的身份是由成员自我界定的。“对于特殊和差别待遇的处理体现了中国的胸怀，中国在未来WTO改革里还会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成员对此也有很多期待。”张向晨说。
张向晨强调，尽管世贸组织受到冲击，但这并不等于它的边缘化。正是因为世贸组织的基本原则和核心价值非常关键，所以受到挑战，这从另外一个角度体现了它的价值所在。“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强调WTO改革一定要维持它的核心价值，因为这些核心价值代表了它未来的意义。未来我们希望它能够适应国际形势的变化，适应企业的需求，适应技术的发展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