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往里走,安顿自己

来源 | 《财经》杂志 作者 | 陈娉舒 编辑 | 许瑶  

2025年08月10日 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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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目光所及处,诚如著名学者刘擎所赞,“先生以博古通今的学问,关切民族与国民的境遇,思考人类文明的命运”

史学大家许倬云先生的实名微博“@许倬云说历史”,最后一则微博,更新于7月24日,内容与抗战有关。十天后,老先生于美国匹兹堡去世,享年95岁。消息传开,海内外主流媒体、社交平台,很快被海量的悼念文字刷屏。

著名歌手王力宏如此追忆他的七舅公许倬云:“…他相信,如果身体无法强壮,那就要让思想变得坚不可摧——精神的力量,可以超越肉体的限制。也正是这种信念,让他成为我们心中真正的巨人。…他留给世界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

另一个有关许倬云的动人细节,很多人也还记得。2019年暑假,每一个清华大学新生都收到一份别致的礼物——许倬云的代表性力作,《万古江河》。当时的清华大学校长邱勇在致新生信中说,“《万古江河》是一本视野开阔、见解独到的中国历史文化力作”,邱校长寄语学子,“从历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清华校长力荐,著名歌手发声,有否可能触动史学界之外更多的年轻人,去认识许倬云,了解许倬云?也许。但愿。

关于许倬云,国际学界与社会公共领域的共识是“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史学大家之一”。其学术研究领域主要在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代表著作包括《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万古江河》等。他一生出版发行的专著超过40本,合著超过20本,80岁后,也有8本新作问世。他先后执教于中国台湾、美国、中国香港的多所大学。去世前,他是美国匹兹堡大学历史学系荣休讲座教授、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其学术人生,纵走古今,横穿中西。

许倬云一生从未间断过对世界和历史的关照。晚年,他坚持写作,发微博,与大众对话。92岁那年,他已瘫痪,只剩下右手食指还能动,吃饭都得靠人喂,但他依旧在电脑上看报、看新闻。去年有媒体采访他,他说:“我94岁了。但该做的事,我不要耽搁,尽量做下去。”

在许倬云看来,历史,是人文学科里,与“人”最有关联的部分。文学、艺术和音乐,激发促进内心感受;而历史则是认识自己。人必须知道过去,才能知道今天知道未来。所以,史学应该为一般人提供“知道自己”的基础知识。

秉持此理念,许倬云一生倾力主张,要把目光投向一个个具体的“人”,“关注常民”,“为常民写作”。在他眼里,中国文化的精神,多不在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而是在市井陋巷、山野乡村、街谈巷议、共话桑麻。

他在《西周史》序言里写道,“我治史的着重点为社会史与文化史,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在英雄与时势之间,我偏向于观察时势的演变与推移。——也许,因我生的时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无数痛苦,我对伟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与幻想。”

1999年退休后,许倬云全力倾注大众史学著述。“既然我们老百姓要问老百姓生活上的问题,我们学历史的就应该有交代。”这也是《万古江河》的写作初衷——从文化的角度讲“中国”的形成,为老百姓写史。“学历史的人悲哀的就是,自从有历史,人就在说谎,没一个皇帝不说谎,没一个总统不说谎。我们学历史的人就是要戳穿谎言,但谎言戳穿能有几个人看见呢?几个人能看得懂呢?但我还非得做不可,这是我的责任,专业的责任。”

睿智如斯的许倬云,现实中,却曾经是“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的人。他出生即残疾,因先天肌肉萎缩,他手脚内翻,双脚无踝,人站不起来,直到13岁,借助双拐,他才得以走路。16岁之前的许倬云,没有接受过一天学校教育。幸运的是,家庭给了他最大扶持。许倬云的父亲许凤藻,清末海军军官,曾参加辛亥革命,后成为国民政府海军少将。16岁前,许倬云的“课堂”,是父亲书房的各种书籍,以及父亲每天读报了解新闻后,用图钉在地图上做标注,陪他闲聊时事。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许倬云随父母颠沛流离四处逃难。逃难途中,电线上的半具尸首、树干下的一条大腿、无头女尸旁边的婴儿……一幕幕战乱惨状,许倬云铭记终生。小小年纪,他耳闻、目睹、亲历着“国人之共患难与共求生”。

1948年,许家迁往台湾。1949年,许倬云考取台湾大学外文系,因国文、历史成绩优异,经当时的台大校长傅斯年亲自劝说,第二年许倬云转入历史系。

1957年,在时任台湾大学校长钱思亮及其好友胡适的帮助下,许倬云进入芝加哥大学,师从美国第一代汉学家顾立雅,攻读博士学位。他同时选学韦伯理论的课程。韦伯理论,帮助他将许多杂乱的学科知识组合为更为完整的理论体系。其研究工作,均以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等不同学科的方法与角度,去集中讨论一串专题。

1962年,许倬云担任台湾大学历史学系主任,兼及“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工作。八年后,他到美国匹兹堡大学任教。他的研究方向逐渐聚焦于中国古代史,尤其是先秦史和汉代史。

“不要把自己框在一时一刻的局促里”。这是许倬云做人、治学的思路。他运用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去治史,注意力从不停留于某一孤立知识。其研究重点虽为中国古代社会,目光却从未局限于一个时期、一个国家,而是与各国历史相比较,横向比,纵向比——“跳出”中国,以世界的眼光,去看中国。这实则是一种世界范围内的比较文化研究,历史观之开阔,显而易见。

自战乱时代活下来的人,对时代与个体的出路,多有深刻的思考与自省。许倬云也不例外。他逐渐认识到,民族主义情绪的局限。此类情绪若无适度控制,将造成盲目与短视。“我发愿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只有人类社会全体和个别的个人,具有真实的存在意义。”

许倬云目光所及处,诚如著名学者刘擎所赞,“先生以博古通今的学问,关切民族与国民的境遇,思考人类文明的命运。”

在许倬云眼里,当下很多文化是打扮出来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新的理想没有出现,旧的理想被放在一边。“今天的网络空间里,每个人彼此影响,但是难得有人自己想。听到的消息很多,但不一定知道怎么拣选,也不知道人生往哪个方向走。”

由此,许倬云毕生都在强调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没有知识分子就没有批判。没有批判,这个社会就静止了。”而让他遗憾的是,很多知识分子在他看来“是检索机器,而不是思考者”。“今日世界,只有专家没有知识分子。知识已成为商品,也已成为权力的来源,掌握知识的人操纵市场。新的婆罗门阶级正在出现。”“现在的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今天的教育,教育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

备受中国大陆“60后”“70后”喜爱的作家王小波,平生“最最推崇”的老师,是许倬云。1984年,王小波在匹兹堡大学东亚研究中心读研究生,导师正是许倬云。其时,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黄金时代》已有初稿。许倬云看完初稿后直言不讳,“文字是矿砂还是铁胚?是绸缎是利剑?全看有没有淬炼功夫。文章要干干净净,而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了。”经一再打磨的《黄金时代》,后于1991年出版,许倬云为之力荐。他说,“小波不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内,我却十分感激他的刺戟,也十分怀念那些问答中埋伏的机会与对人间的深情。”

王小波在《生命科学与骗术》一文中这样写许倬云,“身为一个中国人,由于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很难理解科学是什么。我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曾说,中国人先把科学当成洪水猛兽,后把它当作呼风唤雨的巫术,直到现在,多数学习科学的人还把它看成宗教来顶礼膜拜,而他自己终于体会到,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

许倬云的很多见解,一个共同脉络是“寻找一种中国式的安身立命”。因为身体原因,他小时不得不困于家中,或被放在人多之处,大人忙活,小伙伴玩耍,而无法行动的他,只能旁观,地上爬的虫子、搬家的蚂蚁,他都能兴致盎然地看上大半天。此类往事,曾被他记录并归结为“安顿自己”。这四字,也成为他对生命的主张。他说,要多读历史,看清世界大体运转的规律,一点点找到属于自己的活法。“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要有一个远见,能超越你未见。人要往里走,安顿自己。”

人们评论许倬云,“他是属于在新旧两个世界之间的人物。他触摸到旧文明系统的夕阳,同时又有中国文人少见的西方式的知识训练。”

如此一位“旧时代的新人,新时代的旧人”,生活中也有无数温情的瞬间。他最为感恩他的母亲、妻子与孪生弟弟,称他们“是守卫天使,是我一辈子的福气”。他曾在公开的讲座上打趣,“王力宏你们知道吧?他是我外孙,唱的歌挺肤浅的。”(许倬云的大姐许留芬,早年曾任台北商专会统科主任,是著名歌手王力宏的奶奶。)

“中国两个字,刻在我心里的。”这是许倬云的心声。在一档著名访谈节目中,当被问及人生最大遗憾时,老先生沉默良久,眼噙热泪,缓缓说了七个字:“但悲不见九州同”。

2022年,病中的许倬云说:“我真正的归属,是历史上的、永远不停的中国。不是哪个点、哪个面,是一个文化体,那是我的中国。那个中国里有孔子,有孟子,有董仲舒,有司马迁,有苏东坡,有杜甫,有辛弃疾,有杨万里,有范文正公,有黄山谷,有王阳明,有顾亭林,等等。那个中国里有经书、诗词、戏曲、建筑,有人性,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还可以回到那里。”

想来,应该是这样的了——许倬云先生并未离开,他只是安然地“回到那里”,回到了他的“真正的归属”,那个“永远不停的中国”。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