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次反转,OpenAI创始人仍然得走

作者 | 《财经》记者 刘以秦 编辑 | 谢丽容  

2023年11月20日 19:58  

本文4909字,约7分钟

类似的剧情几乎不太可能在中国公司身上上演,因为这是一出“奢侈的闹剧”

11月20日,持续了三天的OpenAI“宫斗”大戏告一段落。11月17日,前任CEO(首席执行官)山姆·奥特曼(Sam Altman)被董事会解雇,引发硅谷震动,投资人、董事会和员工们持续沟通了两天,山姆最终选择离开。OpenAI董事会计划聘请视频网站Twitch联合创始人Emmett Shear担任新CEO。Emmett曾于2011年和山姆同时担任YC孵化器的兼职合伙人。

这次解雇事件经历了多次反转,最开始是突如其来的解雇CEO,且大股东微软事前并不知情;随后包括公司管理层、员工、多家主要投资机构都在努力促成山姆回归,外界一度认为可能的结果是山姆回归、董事会重组;11月20日,突然又出现了新任CEO人选。

山姆此前曾表示,他在考虑是回到OpenAI还是重新创业,不过剧情又一次反转。11月20日,微软CEO萨提亚·纳德拉(Satya Nadella)在社交平台上宣布,将继续与OpenAI合作,山姆和格雷格及另外一些员工,将加入微软,领导一个新的高级AI研究团队。

据多家美国媒体报道,此次矛盾的核心是山姆对于公司发展,尤其是商业化方面的激进,让董事会他认为违反了OpenAI创办的初心:非营利、安全且造福全人类。

其中多家媒体都提到,这次矛盾的关键人物是OpenAI首席科学家,也是董事会成员Ilya Sutskever。山姆希望更积极地推动AI开发,而Ilya认为应该更谨慎,董事会的另外三名成员站在了Ilya这一边。具体来说,原因之一是山姆认为OpenAI的后续发展需要更多融资支持,且频繁和投资人接触。而Ilya认为此时不应再大规模融资,且山姆在未获得董事会批准的情况下就推进融资。

OpenAI在其官网发布解雇消息后,OpenAI的投资人们都在试图挽回局面,包括微软和投资机构Thrive Capital,后者是OpenAI的第二大股东。投资人们都希望山姆回归,稳定住局面。山姆提出两个方案,一是他回到OpenAI,但董事会需要重组;二是他离开,重新创业。

OpenAI联合创始人兼总裁格雷格·布罗克曼(Greg Brockman)也在同一天被董事会罢免董事席位,但保留他在公司的其他职位。不过他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在社交平台上表示会辞职离开。

多家美国媒体报道称,解雇事件后,多位OpenAI高级研究员辞职,最新消息是,已经有数十位员工表示要辞职。近期OpenAI还在新一轮融资中,融资可能也会受影响。

山姆对于此次事件表示愤怒,他认为他没能管理好董事会成员,且大股东对于公司治理没有发言权很荒谬。但董事会独立于公司、董事会成员不持有公司股份、外部股东不参与公司治理这些特殊的管理机制,都是山姆本人主导建立的。

三天三次反转

根据格雷格的发文、OpenAI公告以及多家媒体报道,此次OpenAI事件的过程是:

11月16日晚上,山姆收到首席科学家Ilya的消息,要求山姆参加第二天的谷歌线上会议。

11月17日,山姆参加了会议,会议包括除了格雷格之外的五位董事会成员,山姆被告知他被解雇了。

11月17日中午12点19分,格雷格收到Ilya的消息,要求通话。12点23分,Ilya给他发了谷歌会议的链接,在会议上,格雷格被通知他被董事会除名,但由于他对公司很重要,将保留他的职位,同时他也得知山姆已被解雇。

11月17日,OpenAI在其官网发布解雇山姆,格雷格被董事会除名的消息,声明中称山姆与董事会的沟通中始终不坦诚,阻碍了董事会履行职责的能力。董事会不再对他继续领导OpenAI充满信心。

11月18日,格雷格在社交平台上发文,称他要辞职。随后他公布了11月16日—17日的部分信息。同一天,山姆在社交平台上表示,如果他离开,董事会应该追查他持有的股票价值。

鉴于山姆持有OpenAI的股份还是他在YC时投资获得的一小部分,山姆可能想表达他推动公司商业化,并非为了个人利益。

11月18日,山姆再次发文称,“我很爱OpenAI团队”,格雷格、新任临时CEO米拉·穆拉蒂(Mira Murati)和多位OpenAI员工转发了这条消息。不少人认为这条信息表明山姆有希望回归。

11月19日,董事会、投资人、员工和山姆、格雷格继续沟通。大股东微软希望山姆尽快回归OpenAI,且提出如果山姆回归,微软需要一席董事会席位,或者是没有投票权的董事会观察员。如果山姆不回归,微软会考虑投资他的新公司。其他主要投资方,包括红杉资本、 Thrive Capital、Tiger Global等都表示支持山姆回归OpenAI。

11月19日,马斯克在社交平台上说,鉴于先进人工智能的风险和力量,OpenAI董事会应该告诉大家他们为何必须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是为数不多在此期间没有公开支持山姆回归的人。

11月20日,山姆决定离开。Ilya Sutskever称,视频网站Twitch联合创始人Emmett Shear将接任新的临时CEO。微软CEO萨提亚·纳德拉(Satya Nadella)在社交平台上宣布,将继续与OpenAI合作,山姆和格雷格及另外一些员工,将加入微软,领导一个新的高级AI研究团队。

至此,以Ilya为代表的AI理想主义似乎获得了短暂的胜利,保持了公司的独立性。山姆离开后,OpenAI可能会面临一系列调整,包括商业化进展收缩,融资暂停,加大对大模型安全性的调整和投入。但AI领域因为OpenAI过去一年的高调,已经进入激烈竞争阶段,大模型又是一条极其“烧钱”的路径,仅仅是维护ChatGPT就需要高昂成本。代价显而易见。

但就过去三天不断反转的“剧情”来看,OpenAI、山姆的未来难以预测,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山姆·奥特曼的正反面

山姆·奥特曼今年38岁,大学时在斯坦福大学学了两年计算机科学后,他退学创业,开发了移动程序Loopt,可以和好友共享位置。随后,Loopt被YC加速器选中拿到融资。后来被卖给了一家金融公司。

之后,山姆成立了一家风险基金,筹集了2100万美元的资金,除了他自己的钱,还有硅谷知名投资人Peter Thiel的投资。他将其中一大半的资金投给了YC,并主导了Reddit的B轮融资。他做投资人时曾表示,把一家创业公司的缺点放大,就能大大压低公司的估值。

2014年,28岁的山姆被YC创始人Pau Graham选为接班人,担任YC加速器的总裁。在加入OpenAI之前,他被称为硅谷“传奇投资人”。

2015年5月,山姆找到格雷格,称YC孵化器想创办一个“安全的人类级AI”。格雷格被他的野心打动,因为在当时AI技术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很少有人敢于明确提出这样的目标。

一个月后,山姆举办了一场晚宴,参会的人有Dario Amodei(当时是谷歌的科学家,2021年离开OpenAI创办Anthropic),Chris Clark(OpenAI首位COO)、Paul Graham(YC创始人)、马斯克、Ilya和其他一些人。

当晚他们就确定了如果要做人类级AI,就必须是非营利组织,且需要世界上最好的AI研究团队来保持技术领先性。

多位中国投资人告诉《财经》,山姆属于投资人非常偏爱的那一类创始人,除了背景好、年轻,还有野心和独裁者气质。其中一位投资人说,“遇到这样的创业者,投资人做梦都要笑醒。”

山姆作为投资人和创业者,他非常清楚硅谷的投资人们对什么样的故事感兴趣,且愿意为此掏钱。OpenAI拿到了10亿美元的启动资金,开始了用AI技术“造福全人类”之旅。

2019年是这家公司的关键转折点。这一年,山姆成为OpenAI的CEO,OpenAI从完全的非营利性组织调整为“利润上限”模式,并拿到了微软的第一笔10亿美元投资。

此外,2019年2月,OpenAI称做出了GPT-2模型,输入简单的提示词,就能生成内容,这也是OpenAI第一次出现在硅谷科技圈之外的大众视野中,因为OpenAI表示,这个模型很危险,因此不能发布。此后,OpenAI开始隐藏最新的研究进展,包括减少论文发表数量,要求员工不得对外透露相关信息,离职员工需要签署保密协议等。

OpenAI对此的回应是,希望慢慢发布研究成果,因为要在发布之前充分了解潜在的风险。

这一行为被不少科学家诟病,他们认为OpenAI就是在制造噱头,且违背了创立之初“开放透明”的宣告。

2019年微软投资时,OpenAI的领导层向员工保证,微软与OpenAI的价值观是一致的,OpenAI短期内不需要努力商业化,而是专注于用AI技术解决问题。但不到一年时间,出现了需要解决的新问题:2020年,山姆告诉员工,OpenAI需要赚钱才能继续研究。

这是一个创业者在理想与现实面前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以OpenAI为代表的大模型能够变得越来越聪明,需要依靠指数级的算力和数据支持,微软对OpenAI的投资中就包含一部分算力资源。如果OpenAI要保持领先性,就需要不断加大投入。

投资人不是慈善家,当投资一家刚起步的公司时,可以接受公司还没有收入;但如果是上一轮已经融了100亿美元的公司,那必然要考虑商业化能力。

这又引发了另一重批评,一些美国业内人士认为,风险投资从来不会“造福全人类”。

2019年山姆成为CEO之后OpenAI的一系列变化,都为今天董事会的“发难”埋下了引线。他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理性、现实、追求结果的人,他做投资人时就经常强调客户需求、市场需求,他认为很多创业者失败是因为只想做伟大的事,而不考虑市场真的需要什么。

他在OpenAI的每一步都非常有目的性:创业初期需要顶级投资人和研究员,所以他营造出理想主义的故事;创业中期需要融资,他调整公司结构;现在OpenAI需要更强的商业化能力以及更多的融资,他不断推出新产品和服务,以至于被董事会认为过于激进。他的目标是打造出金字塔顶尖的科技公司,进而影响全人类,而非“造福全人类”。

在此次“宫斗”之前,山姆就经历过一次对抗。2021年,OpenAI的另一位联合创始人Dario Amodei离开创业,原因是他和山姆对于公司发展方向有不同意见,他希望创建一个“更值得信任的大模型”。目前,他参与创办的AI公司Anthropic估值200亿-300亿美元。

技术突破与安全的天然矛盾

这次OpenAI的冲突事件涉及多个利益相关方,但核心矛盾在于一家AI公司究竟要追求领先和商业价值,还是追求安全?

此前,多位中国AI创业者都曾向《财经》提到,OpenAI的出现让不少人关注中国和美国在AI领域的差距,但实际OpenAI在美国也是非常独特的,OpenAI并不能完全代表美国AI产业。

今天,对于AI技术的未来发展趋势,相对明确的是远期目标——通用AI(AGI),不太明确的是最终实现AGI的方式。OpenAI开辟了其中一种方式,就是不断给模型资源,让模型变得越来越好。

这条路径有两个特点,一是对模型的投入几乎是没有尽头的,模型永远可以更好;二是过程中的安全性问题,不仅需要模型越来越聪明,还需要它可控。

这两个特点天然会有矛盾。模型越来越大、越来越聪明,就很有可能越来越不可控,在安全上付出的成本和算力一样会是指数级增长。

作为大模型领域的领先公司,这个问题最先在OpenAI身上暴露出来,这次矛盾虽然让以微软为代表的投资人“头疼”,也让OpenAI这家明星公司面临难以预测的挑战,同时也给AI产业再次敲响的安全的警钟。

一位中国AI创业者说,类似的剧情几乎不太可能在中国公司身上上演,“这是奢侈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