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之所以上清华大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三舅的影响。我是新中国成立后,我的家乡四川威远县城里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人报考清华,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我有这个念头,正是因为家里有三舅这个榜样。
我的三舅名叫彭伟君,他是我们家第一个清华人。我小时候一直成绩优异,但妈妈告诉我,三舅才是我们家最聪明的人。当时云贵川藏统称西南区,1953年她的三弟在重庆,以西南区高考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汽车系。
遗憾的是,1979年前我一直没有见过三舅。因为他在清华读书时被打成“右派”,后来流放到新疆,此后几十年都未能回家。
(三舅彭伟君在清华读书时的照片,1989年三舅在新疆巴楚县的全家照。图片为作者提供)
三舅被打成“右派”是很偶然的。在北京读书时,正逢“大鸣大放”,三舅经常骑自行车穿梭于北大和清华之间,他把见闻写在信里,寄给了自己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当时在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那时候信息传播并不发达,四川人对清华、北大这样的高校充满好奇。母亲热情地把三舅的家信分享给班上的同学,同学给这封家书取了题目:“鸣放在北大清华”,并在西南师范学院用大喇叭广播公开朗读。西南师范学院的党委听到后马上联系了清华大学党委。在那个敏感的年代,三舅就这样被打成了“右派”。
因为成了“右派”,三舅被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工厂参加劳动改造。在劳动改造之余,他与同在厂里劳动的一些学生组织了秘密学习小组。他们讨论真理的相对性,认为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因此得出结论:马克思主义也不是绝对正确的。这在当时完全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后来果然被小组中的一名学生告了密。
一天早晨,宿舍前忽然出现了十几辆车,把这群年轻大学生全部抓了起来。从此,他们就从“右派”变成了“反革命罪犯”,被流放到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进行劳动改造。那里条件艰苦,很多撑不下去的人都死了。
幸好三舅体育好,中学时曾是重庆百米赛冠军,在清华也一直坚持体育锻炼,坚强的毅力和强健的体魄让他挺过了那段艰苦岁月。
三舅非常聪明,在清华时也是高材生。劳动时,别人用体力、用蛮劲,他却总能设计出一些工具,比如装上齿轮之类,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依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三舅成了劳改农场里实际的“总工程师”。
我见到三舅已经是1979年。改革开放以后,三舅得到平反。有一天,我们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一进门他就对着我的外祖母深深地鞠躬。我从来没有见到外祖母的表情那样激动过,虽然她还没介绍,但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一定是我的三舅回来了。当时他们母子已经20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三舅乐观、豁达,虽然在生活中饱经磨难,但他从未怨天尤人。唯有一次,他在我们面前痛哭,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三舅在中学时恋爱了,女朋友考上了重庆医学院,后来因为他被流放到新疆,两人相隔人海,几十年杳无音信,都各自组织了家庭。三舅回来见过母亲,马上到重庆去见初恋女友。几十年人事两茫茫,虽然重逢了,但终已无法改变命运。从重庆回来后,三舅收到了一封信,正是他的初恋女友写来的。三舅给全家人念了这封信,我记得信上的第一段话是在回忆他们年轻时共同唱的一首俄罗斯歌曲。
念着念着,三舅就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在此之前,三舅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铁人,他长期生活在农场,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身体很强壮。在我的眼里,那完全是钢铁一样的男儿。看到他泣不成声,我虽然年纪还轻,不懂什么叫爱情,但不知是因为他的经历,还是他的真性情,我被深深地打动了。
三舅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他1987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工程团总工程师,先后荣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优秀科技工作者、国家建设部劳动模范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优秀知识分子等荣誉称号,他也一直保持着对国家、对党的真挚热爱。2010年,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庆典,三舅成为清华汽车系他那一级唯一的代表。
他对我最大的影响,是让我确定了自己的高考志愿。有时三舅与我聊天,谈到清华园是如何美丽,他尤其喜欢谈论他在清华时的老师:教物理学的钱伟长教授、教数学的赵访熊教授、教哲学的蒋南翔校长(蒋校长同时兼任教育部长)等等。听到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师的名字,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清华园。
其中又发生了一段插曲。有一次三舅自己出了几道题考我,我颇费了些力气才答出来。妈妈问他:我这个儿子怎么样?三舅说:中上之才,跟清华的人比差远了,填报高考志愿可以选西安交大。
我一听就不服气了,我在学校成绩永远都是第一名,每门课学期成绩都沒下过90分,这样的我还“跟清华的人比差远了”?三舅说我考不上,我偏要考上给他看看。就这样,高考的时候我决定了以清华作为目标。
被舅舅的激将法激发出斗志的我,立志一定要考上清华。我们当时是先报志愿再考试,可以填报五个志愿。我第一志愿是清华,之后依次是北大、复旦、上交大、浙大。学校确定好了,我该报什么专业呢?
说起来有趣,也可能是命中注定。虽然我高考时已经有招生简章,但因为当时我的家乡交通闭塞,一直到我填报志愿时,简章还在路上没有收到,所以我无从知道清华都有哪些专业。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清华建筑系在全中国排名第一,而且我想没能去上美院,如果学建筑就还能继续画画,于是第一志愿选择了清华建筑系。
可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天降瓢泼大雨,不巧我们县里存放高考申请表的房子屋顶被雨淋坏了,考生的申请表都被泡得字迹模糊无法辨认,于是所有考生都需要重新填报志愿。
这次重报给大家带来新的机会。我们班有一位同学本来报考的是川大,因为高考成绩突出,于是兴高采烈地改填北大,并被北大录取。
我是内心笃定非清华不考的,北大只是我的第二志愿。重新填表时,清华的招生简章也终于到了,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那一年全四川包括重庆在内,一共只招50几名学生,每个专业后面都标注了招生人数。
看着看着,忽然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专业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个专业叫经济管理数学及计算机应用技术。我想,这么多代表未来趋势的名词组合在一起,这个专业最前沿!恰巧当时我读了一些关于未来学的书,书里提到,未来中国社会最需要的不是数理化人才,而是管理人才,所以我当即改变主意,改填了这个专业。
其实当时我也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清华经济管理系成立于1980年,1981年是第二次招生,那一年这个专业在四川只招一人。不巧高考时我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当时家中连自行车都没有,父亲把我从家里一路背到考场。我考试状态不佳,不过还是考了内江地区八县一市第一名。但因为该专业只招一名学生,我内心是有些担心的。
当时中国科大也曾联系过我,那时候高考状元去科大比去清华、北大的多。不过因为我的斗志已经被三舅激发出来了,他说我只能考西安交大,我就决定搏一把,我一定要考上清华,我要证明给三舅看!
(1981年李山在四川参加高考的成绩单。图片为作者提供)
打开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考上清华的消息也瞬间传遍了我们县的大街小巷。我的家乡当时虽然还很闭塞,但一直有重视文化教育的传统,大家对我考取清华的热议程度,跟当年女排夺得世界冠军差不多。就是这张录取通知带我走进清华,就此改写了我的人生。
(作者为全国政协委员、瑞士信贷集团董事、北京国际财富管理研究院董事会主席。)